Laogege's Journal

亚里士多德\n混乱世界秩序

亚里士多德 混乱世界秩序

我是老哥哥,今天,我们不聊一个君王,不谈一场战争,我们要聊的是一个“大脑”,一个塑造了西方世界超过一千五百年的超级大脑。这个大脑的思考,如同宇宙的引力,无形地牵引着文明的轨迹,定义了知识的疆界。他是一个时代的终结者,用他的体系总结了古希腊思想的辉煌。同时,他更是一个新纪元的开启者,为后世铺设了通往理性的漫长道路。他,就是亚里士多德,那个被后人尊崇地誉为“万学之师”的男人。

为了理解他的巨大影响,让我们先把时钟拨快,跳过亚里士多德本人,来到他死后的一千五百年。想象一下,你正走在欧洲中世纪一座阴冷、昏暗的修道院里,石墙上渗着湿气,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。空气中弥漫着旧羊皮纸和蜡烛燃烧的独特味道,这是一种属于知识与信仰的气息。修士们在微弱的烛光下,弓着他们疲惫的背,用精心削好的鹅毛笔蘸着墨水,一笔一划地抄写着那些被视为神圣的古老文献。

他们抄写的是什么?是《圣经》,这当然是他们信仰的基石,是神圣的启示。但令人惊奇的是,在他们的书桌上,还有另一位作者的著作,其分量几乎与圣经等同,甚至在某些特定的知识领域,它就是不容置疑的权威本身。这位作者的文字,就像第二部法典,一部关于自然与人类社会的法典。在那个时代,质疑圣经是异端,而质疑他的理论,同样被认为是愚蠢和无知的表现。

这位作者的文字,拥有着惊人的解释力,它决定了天上的星辰该如何沿着固定的轨道运行,也解释了地上的石头为何会毫不犹豫地向着宇宙的中心下落。他的理论,深刻地探讨了什么是生命,什么是灵魂,什么是至高的善,以及什么是应当避免的恶。他的逻辑学,更是所有神学家、哲学家在进行激烈辩论时,必须共同遵守的铁律,是思想竞技场上的唯一规则。他的体系是如此完整,以至于看起来世界本身就是按照他的描述来建造的。

这种影响力渗透到了社会的每一个求知角落。如果你想在当时的巴黎大学或牛津大学里获得一个学位,你必须首先熟读他的著作,并通过关于他思想的严格考试。如果你立志成为一名医生,去理解人体的奥秘;或者想成为一名政治家,去治理一个城邦;甚至你想成为一名科学家,去探索自然的规律,你都必须首先成为他的学生,从他的思想体系中汲取养分。他的著作是所有高等教育的入学门票,是通往精英阶层的必经之路。

时间再快进到文艺复兴时期的佛罗伦萨,艺术与思想再次迎来了爆发。伟大的画家拉斐尔,在他不朽的名画《雅典学院》中,将他和他的老师柏拉图并置于整个画面的正中央,这是全画的视觉和精神焦点。这个构图极具象征意义,它明确地宣告,这两位思想家代表了人类智慧的两座不可逾越的巅峰。柏拉图指向天空,代表理想主义的追求;而他手掌向下,则象征着对现实世界的关注。

这个人的名字,亚里士多德,就如同一个无处不在的幽灵,一个宏大的知识幽灵,笼罩了整个西方思想史长达一千五百多年。他的思想,演变成了一座宏伟得令人敬畏的知识大厦,坚固而又系统。后来的学者们,无论是像托马斯·阿奎那这样的神学巨匠,还是像阿维森纳那样的百科全书式学者,都只是在这座大厦的内部,进行着各种精美的装修和巧妙的布局,却很少有人敢去触碰它那坚实的承重墙。

纵观人类历史,我们见证了无数伟大的思想家,苏格拉底、柏拉图、孔子、老子……他们都曾点亮过人类的智慧之光,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。但我们必须承认,没有一个人的影响力,能够像亚里士多德这样,如此系统、如此全面、如此持久地定义了几乎所有知识领域的边界和基本规则。从逻辑到生物,从政治到诗学,他几乎在每一个领域都留下了开创性的印记,建立起后人难以绕开的范式。

站在此刻,当我们回望这段波澜壮阔的思想史,一个巨大的迷雾笼罩着我们:这怎么可能?一个人,生活在没有互联网、没有印刷术、甚至连像样的图书馆都极为稀缺的公元前四世纪,他凭什么能做到这一切?他究竟是谁?他的大脑是如何运作的,才能处理如此浩瀚的信息?他又是如何以一己之力,为人类文明绘制了一幅延用千年之久的知识星图?这背后,隐藏着一种怎样可怕的心智模式,一种怎样磅礴的智识野心?

要解开这个横跨千年的谜团,我们必须回到一切的源头,回到那个思想的黄金时代——古希腊雅典。在这里,我们遇到了一个看似充满矛盾的起点,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思想传承。因为要理解亚里士多德,我们必须先理解他的老师,以及他老师的老师。这条思想的脉络,是解开谜题的关键线索。让我们一起回到那个充满智者与辩论的城邦,去探寻故事的开端。

亚里士多德的学术血脉,可以说是西方哲学史上最尊贵、最显赫的一支。他的老师,是鼎鼎大名的柏拉图,理想国的构建者,理型论的提出者。而柏拉图的老师,则是那位以“我只知道我一无所知”这句名言而闻名于世的苏格拉底。这三代师徒,共同构成了古希腊哲学的核心骨架,但他们每个人的思想路径却又截然不同,充满了戏剧性的转折。

让我们先看苏格拉底。他是一位思想的“启动者”,是雅典街头那只令人又爱又恨的“牛虻”。他从不轻易提供现成的答案,他只负责提出一个又一个尖锐的问题。他用永无休止的诘问,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,精准地剖开人们那些习以为常的观念,暴露出其中深藏的无知、矛盾与偏见。他的方法论本质上是“破坏”,是毫不留情地质疑一切,从而迫使人们开始真正的思考。

接下来是柏拉图。他完美地继承了苏格拉底的怀疑精神,但他没有停留在破坏,而是更进一步,开始了构建。他认为,我们通过感官所察知的这个世界,只不过是一个不完美的“洞穴投影”,是真实世界的模糊影子。在现实世界之上,存在着一个由永恒、完美的“理型”所构成的理想国。因此,他的方法是“仰望”,是教导人们超越这个混乱的物质世界,去追寻那个绝对的、精神性的终极真理。

苏格拉底负责打破旧有的思想牢笼,柏拉图则负责构想一个全新的精神天堂。那么,作为这条伟大思想链上的第三环,亚里士多德,按理说,他应该继承这种崇高的传统。人们或许会期望他成为一个比苏格拉底更激进的怀疑论者,或者构建一个比柏拉图更宏伟的理想世界。然而,他没有。他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事情,一件与他的师承传统截然相反的事情。

如果说苏格拉底是永恒的“提问者”,柏拉图是伟大的“梦想家”,那么亚里士多德,则毅然决然地成为了一个“系统构建者”。他没有选择继续无休止地质疑下去,而是开始脚踏实地地建立知识体系。他没有继续将目光投向遥远的星空,去寻找那虚无缥缈的理型,而是选择俯身大地,去拥抱和研究这个真实而具体的世界。这个转向,是西方思想史上最重要的一次转折。

这就构成了我们今天真正要去解开的核心谜题。这个谜题的关键,不是去重复赞叹“亚里士多德有多伟大”,而是去探究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:一个继承了“怀疑一切”和“仰望理想国”这两种伟大传统的思想继承人,是如何在他的思想内部,发生了一场彻底的、一百八十度的思想大转弯?他又是如何成功地用自己的双手,为这个看似混乱、充满偶然性的现实世界,建立起一套完整的、可触摸、可归类的知识与秩序体系的?

他,是如何从一个“伟大的提问者”的学生,最终变成了那个试图“回答所有问题”的人?这趟从云端坠入大地的思想旅程,充满了智慧的探险和勇于突破的决断。这不仅仅是理解亚里士多德本人的关键,更是理解整个西方科学精神起源的关键所在。现在,就让我们化身为历史的侦探,带上好奇心和理性,开始搜集散落在历史长河中的线索,一步一步地破解这个千年之谜。

我们的调查,将从亚里士多德人生中的四个关键场景展开,这四个场景如同四块重要的拼图。每一个场景,都代表着一条至关重要的线索,它们将共同揭示出他那独特而强大的心智模式,是如何一步步形成、发展并最终成熟的。通过检视这些他人生的关键节点,我们将能够拼凑出他思想转变的全貌,理解他为何做出了与众不同的选择。

第一条线索:局外人的眼睛,这要从他在雅典学园里的异乡人身份说起。公元前367年,一个来自马其顿北部小城斯塔基拉的17岁少年,满怀着对知识的渴望,来到了当时世界的文化中心——雅典。他的名字叫亚里士多德。他的父亲是马其顿国王的御医,这段特殊的家庭背景,让他从小就接触到了生物学和严谨的观察方法。他来到雅典的目的非常明确:进入柏拉图的学园,追随当时最伟大的哲学家。

现在,请想象一下这个场景。在柏拉图的学园里,聚集了全希腊最聪明的头脑,他们都是雅典的精英子弟。当柏拉图用他那充满魅力的声音,向学生们描述那个超越感官的、由“善”、“美”、“正义”等完美“理型”构成的世界时,大多数学生都听得如痴如醉。他们的灵魂仿佛都随着老师那富有感染力的讲述,飞向了那个崇高的、形而上的天国,沉浸在纯粹的理念思辨之中。

但亚里士多德,这个来自北方,被某些雅典人视为“蛮子”的青年,似乎有些与众不同。在当时希腊人根深蒂固的城邦观念里,他是个“外邦人”(Metic),一个法律和文化意义上的二等公民。他没有雅典人那种与生俱来的城邦归属感和文化优越感。正是这种独特的“局外人”身份,反而赋予了他一种难得的、冷静的、客观的疏离视角,让他能够以更批判的眼光审视一切。

我们可以大胆地想象,当柏拉图正在激情澎湃地谈论“马的理型”——那匹完美的、永恒的、抽象的理想之马时,其他的学生都在自己的脑海中,努力地构想它那完美的形态。而亚里士多德的目光,或许正悄悄地穿过学园的窗户,落在庭院里那匹正在悠闲吃草、甩着尾巴、会衰老、也终将会死去的真实的马身上。对他来说,这匹真实的马,远比那个抽象的理型更有吸引力。

在他的脑子里,可能正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话:“老师,我们为什么要忽略眼前这匹活生生的、可以触摸的马,而去讨论一个我们永远也看不见、摸不着的‘完美理型’呢?这匹马的骨骼结构究竟是怎样的?它如何消化吃下去的草料?它和旁边的驴子又有什么根本的共同点和不同点呢?”这些具体的问题,占据了他的思绪。这就是我们的第一条线索:一个局外人的敏锐观察力,以及一种源自医生家庭的、对具体事物的经验主义倾向。

他对“这个世界”的浓厚兴趣,从一开始就远远超过了对“另一个世界”的向往。在柏拉图的学园里,他无比尊敬自己的老师,但他内心的天平,已经悄悄地、不可逆转地倾向了经验与现实这一端。他后来那句流传千古的名言“吾爱吾师,吾更爱真理”,其思想的种子,或许就在此刻,在他对窗外那匹真马的凝视中,悄然埋下。

第二条线索:帝国的蓝图,这来自于他担任马其顿王子导师的经历。在伟大的柏拉图去世后,亚里士多德因为一些政治原因,离开了雅典。在外游历了几年之后,他接到了一个足以改变世界历史进程的郑重邀请——这个邀请来自马其顿的国王腓力二世,他希望亚里士多德能担任自己13岁儿子的导师。而这个精力充沛的少年,就是后来征服了广袤土地的亚历山大大帝。

这一次的教学,与当年在雅典学园里进行的纯粹思辨,已经完全不同。这不再是关于理念的纸上谈兵,而是直接关乎权力和统治的实践。亚里士多德面对的,是一个精力旺盛、野心勃勃的未来君主。他要教的,是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,甚至是伟大的统治者。他必须将自己的哲学思想,转化为可以操作的政治方略。

我们可以想象,在马其顿的宫廷里,亚里士多德摊开的,不再是关于“理型”的抽象图纸,而是希腊各个城邦的详尽地图和政体分析报告。他教给年轻的亚历山大:一个国家是如何走向兴盛的?一个政体又是如何因为腐化而衰败的?演讲和说服的力量,也就是修辞学,如何能够成为统治的有效工具?而一个城邦的公民所具备的德性,也就是伦理学,又如何构成城邦稳固的基石?

在这里,他的《政治学》、《伦理学》、《修辞学》等重要著作,不再是象牙塔里的抽象理论,而是即将被应用到广袤土地之上的实践手册。为了做到这一点,他进行了惊人的研究,据说他分析了多达158个希腊城邦的宪法,将它们系统地分为君主制、贵族制、民主制,以及它们各自的堕落形态——残暴的暴君制、自私的寡头制和混乱的平民制。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思想实验室。

这不仅仅是简单的知识传授,这是一个巨大的思想实验室。亚里士多德在塑造一个未来帝王心智的同时,也在大规模地验证和完善着自己的政治理论。他告诉亚历山大,最好的政体是融合了各方优点的“混合政体”,并且要时时刻刻追求“中道”,避免任何形式的极端。这是我们的第二条线索:理论与权力的第一次亲密接触。这段宝贵的经历让亚里士多德深刻地认识到,知识的最终目的,不仅仅是“认识世界”,更重要的是“改造世界”。

第三条线索:行走的百科全书,这体现在他创立的吕克昂学派中。公元前335年,亚里士多德重返雅典,这一次,他不再是当年那个默默无闻的学生,而是开宗立派的一代宗师。他在雅典城外的吕克昂神庙旁,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学校。这所学校的风格,与他老师柏拉图那注重静思的学园截然不同。传说中,亚里士多德喜欢在林荫步道上一边散步,一边与学生们讨论学问,充满了动感。

因此,他的学派被称为“逍遥学派”,在希腊语里就是“散步的人”的意思。这个“散步”的细节,其实蕴含着极其深刻的哲学隐喻。它象征着,知识不是静止的、封闭的,不是在书斋里冥想出来的。知识是在行走中、在与外部世界的不断互动中,动态地产生和发展的。吕克昂与其说是一所学校,不如说它更像一个现代意义上的综合性研究院。

亚里士多德和他的学生们,在这里进行着一项前无古人、也可能后无来者的庞大工程:那就是系统性地收集、整理、研究当时人类已知的一切知识。想象一下吕克昂的日常:清晨,亚里士多德可能在和学生讨论悲剧的本质,深入剖析索福克勒斯的《俄狄浦斯王》,并从中总结出“净化”和“突转”等经典的戏剧理论。他的研究范围无所不包,充满了对万事万物的好奇心。

到了上午,他可能带着学生们来到繁忙的港口,从渔夫那里买来一条长相奇特的鱼,当场进行解剖,细致地绘制出它的内部结构图,并记录下它的习性。下午,他们可能又在激烈地讨论天文学,为了地球是静止的还是运动的这个问题而争论不休。到了晚上,他们又开始不知疲倦地整理那些从各个城邦辛苦收集来的政治文献,进行细致的比较研究,试图找出普遍的规律。

据说,他曾经的学生亚历山大大帝,在东征的漫漫征途上,依然没有忘记自己的老师。他派遣了专门的人员,为远在雅典的亚里士多德,收集沿途各地的珍稀动植物标本和地方奇闻异事。这使得吕克昂不仅仅是一个思想的中心,更成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知识集散地和信息加工厂。来自已知世界各个角落的材料,都在这里汇集,等待着被分类、研究和理解。

第四条线索:思想的手术刀,这源于逻辑学的诞生。在吕克昂那包罗万象的研究活动中,亚里士多德很快就遇到了一个根本性的问题。当他们收集到海量的、看似杂乱无章的资料——动物标本、政治制度、天文数据、戏剧文本——之后,该如何处理这些信息?如何才能从中提炼出普遍的、可靠的规律?如何确保自己的推理过程是正确无误,而不是陷入谬误?

他迫切地需要一个工具。一个比任何测量仪器都更加精确,比任何日常语言都更加严谨的通用工具。一个能够解剖思想本身,检验其内部结构,确保其有效性的心智工具。于是,在这样的需求驱动下,他几乎是凭一己之力,发明了我们今天称之为“逻辑学”的宏伟学科。他敏锐地意识到,在解剖万物之前,必须先学会如何解剖思想。

著名的“三段论”:

所有的人都会死;

苏格拉底是人;

所以,苏格拉底会死。

这个看似简单的公式,是人类思想史上的一次核爆炸。它第一次将人类那模糊的、直觉式的、常常充满错误的推理过程,转变成了清晰的、可验证的、如同数学公式一般严谨的标准化操作。三段论,就是亚里士多德为人类理性所打造的一把锋利无比的手术刀。用这把刀,他可以解剖任何复杂的论证,检查其是否“健康”;用这把刀,他可以构建起坚不可摧的知识体系,从最基本的公理出发,一步步推导出复杂的结论。这是他为知识大厦打造的钢筋骨架。

现在,四条至关重要的线索已经全部集齐。一个来自异乡的敏锐观察者,一位帝国储君的实践导师,一个不知疲倦的行走研究者,以及一位思想的伟大解剖学家。所有这些角色和经历,都汇集于亚里士多德一人之身。我们离那个最初的、最核心的谜题的终极答案,已经越来越近了。现在,让我们将这些线索拼合在一起,揭示他思想革命的本质。

现在,让我们回到最初的那个谜题:一个师从柏拉图,本该仰望星空的人,为何最终选择了俯身大地,并用自己的双手为这个看似混乱的世界建立秩序?所有的线索,都指向了一个核心的、颠覆性的答案。当柏拉图和他的追随者们,在雅典的学园里苦苦思索,认为我们感知的这个世界是虚幻的、是理型世界不完美的影子时,亚里士多德通过他不知疲倦的观察、实践和研究,得出了一个截然相反的结论。

这个结论,就是他整个庞大哲学体系的“奇点”,是他与他敬爱的老师柏拉图分道扬镳的根本所在。他用他的研究发现:真理,并非高高悬挂于天际的某个抽象、完美的“理型”;真理,就内在于我们眼前这个纷繁复杂、充满生机、甚至有些混乱的现实世界之中。它不在别处,它就在这里,等待着我们去发现。

那个完美的“马的理型”究竟在哪里?亚里士多德会说,它不存在于某个遥远的精神天堂。它就存在于每一匹具体的、活生生的马之中。我们通过观察成千上万匹真实的马,归纳出它们的共性——四条腿、会跑、吃草等等——这个“共性”,就是“马”的本质,就是它的“形式”(Form)。但这个形式,永远离不开具体的“质料”(Matter),也就是马的血肉之躯。“形式”与“质料”密不可分,这,就是亚里士多德对柏拉图思想的根本性颠覆。

他把老师放逐到天国的理型,重新请回了坚实的大地。这看似只是一个哲学概念上的微妙转变,但它带来的后果却是革命性的,它彻底改变了人类获取知识的方式。如果真理就在我们身边,就在这个世界里,那么认识世界的方法,就不再是依靠神秘的冥想或飘渺的灵魂回忆,而是要依靠我们自己的、可靠的感官和强大的理性。

于是,我们终于触及了那个核心的本质。亚里士多德之所以能成为“万学之师”,不是因为他比所有人都更聪明,或者知道的知识比任何人都更多。他真正的、独一无二的、划时代的贡献在于:他给了全人类一套认识和构建知识的“方法论”。他告诉后世的所有人:世界是复杂的,但它并非是神秘到不可理解的。我们不需要等待神谕或天才的灵光乍现,我们每一个普通人,都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去理解它。

那么,具体要怎么做呢?他提供了一套清晰的步骤。

  1. 第一步:观察与收集。用你的眼睛去看,用你的耳朵去听,用你的双手去触摸。去勇敢地收集第一手资料,无论是解剖一只青蛙,还是研究一部城邦的法律。
  2. 第二步:分类与定义。用逻辑这把锋利的手术刀,对你收集到的海量信息进行整理。它是什么?它属于哪个类别?它和别的东西有什么本质区别?
  3. 第三步:归纳与演绎。从许多具体的、个别的事物中,努力去寻找它们背后普遍的规律,这就是归纳法。再从这些已经确立的普遍规律出发,去解释和预测具体的现象,这就是演绎法。
  4. 第四步:寻找“四因”。要彻底理解一个事物,就要问四个根本问题:它是由什么构成的(质料因)?它的形式或结构是什么(形式因)?是谁或什么创造了它(动力因)?以及,它存在的最终目的是什么(目的因)?

这套方法,就是亚里士多德递给全人类的一把能够解锁所有知识领域的“万能钥匙”。

他不是在给世界一个“最终答案”,他是在为人类的大脑打造一个“操作系统”。一个让任何人都可以安装在自己大脑里,去独立探索、分析、理解世界的“心智操作系统”。他一生写下的著作,据估计多达数百万字,涵盖了逻辑学、物理学、形而上学、伦理学、政治学、诗学、生物学、天文学等等。这并非因为他有三头六臂,而是因为他掌握了这套可以被无限复制和应用的“知识生产流水线”。他所做的,本质上只有一件事:为混乱的世界,赋予秩序。

那么,这个生活在两千多年前的古希腊人,对我们今天这些生活在数字时代、每天被信息洪流淹没的现代人,又究竟意味着什么呢?他的古老故事,能给我们带来怎样新鲜的洞见?洞见就在于:亚里士多德所开创的那套“心智操作系统”,经过两千多年的不断演化和升级,已经深深地内化为我们现代文明的底层代码。我们每个人,在日常生活中,其实都在不自觉地扮演着一个小小的“亚里士多德”。

这种影响无处不在。当你需要撰写一份严谨的工作报告时,你通常需要先收集相关的市场数据(观察),然后对这些数据进行分类整理并制作成图表(分类),接着从中总结出核心的商业观点(归纳),最后基于这些观点提出具有可行性的解决方案(指导实践)。你看,这个完整的工作流程,它的内在结构,就是非常典型的亚里士多德式的思维方法。

当你在学习一门全新的技能,比如说编程,你也会遵循类似的路径。你会先去了解它的基本语法和规则(定义),然后去阅读和分析别人写的优秀代码(收集案例),再尝试自己动手写一些小程序来检验你的理解(实践)。最终,你会掌握它内在的运行逻辑,从而可以去创造出复杂的应用程序(从规律到应用)。这个学习和创造的过程,其核心精神,也是亚里士多德式的。

甚至,当你整理一个凌乱不堪的房间时,你也在运用他的思想。你会很自然地把衣物、书籍、杂物进行分类,然后把它们各自放到合适的位置,让一个混乱无序的空间,重新变得井然有序、一目了然。这种我们内心深处对于“秩序”的本能追求,这种“万物皆可归类”的内在信念,正是亚里士多德精神最通俗、最日常的体现。

他的影响是如此深远。他所创立的逻辑学,是今天所有计算机科学和人工智能的基础。他所倡导的经验观察和归纳总结,是整个现代科学方法论的基石。他所分析的戏剧结构和修辞技巧,至今仍然是好莱坞编剧和公共演说家的必修课。他所探讨的城邦德性和政治伦理,依然是我们今天思考社会治理问题时无法绕开的起点。

然而,我们必须认识到,亚里士多德留给我们最宝贵的遗产,或许并不是那些具体的知识结论——事实上,他的很多科学结论,比如“地球是宇宙的中心”、“重物比轻物下落得更快”,后来都被伽利略和牛顿等人的科学革命所推翻。他最宝贵的遗产,是一种信念,一种面对世界的根本态度。他告诉我们,面对一个看似复杂、混乱、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,我们不必感到无力或恐惧。

因为人类的理性,其本身就蕴含着一种强大无比的力量,一种可以为眼前的混乱赋予秩序、为前方的未知绘制地图的力量。所以,当我们今天热衷于谈论“底层逻辑”、“系统思维”、“第一性原理”这些时髦的商业和学习词汇时,我们其实只是在用新的语言,去重复亚里士多德在两千多年前就已经开启的伟大事业。在思想的血脉上,我们都是他的后裔,行走在他早已开辟的理性道路上。

最终,亚里士多德的故事给了我们这样一个深刻的启示:真正的智慧,不在于拥有所有的答案,而在于掌握了提出正确问题和寻找答案的正确方法。它是一种能力,一种将无序的世界变为有序,将复杂的问题化为简单的能力。而这,或许就是我们每个人,在今天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里,最需要向这位“万学之师”学习的东西。他用自己的一生证明了:世界是复杂的,但它并非不可理解。只要我们拥有正确的方法,我们就能为眼前的迷雾,点亮一盏理性的明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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