Anthropic
AI大逃亡
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,但它投下的阴影,往往比车轮本身更耐人寻味。在这些阴影之中,隐藏着我们时代最深刻的抉择与裂痕。今天,我将带你走进一片刚刚形成的阴影里,一个诞生于我们这个人工智能元年的巨大谜团。
如果时间可以倒流,回到2020年那个寒冷的冬天,你漫步在旧金山的街头,空气中弥漫的不是节日的喜悦,而是一种高科技圣殿内部无声的崩裂感。在那个被誉为“人工智能的梵蒂冈”——OpenAI的总部里,一种看不见的张力正在将一群世界上最聪明的大脑推向决裂的边缘。
从外部看,OpenAI正处于其权力的巅峰。他们刚刚发布的GPT-3模型,像一位从未来降临的神祇,用它那惊世骇俗的语言能力,向全世界宣告了一个新时代的来临。媒体的闪光灯、资本的追捧、全世界的目光,都聚焦在这个看似无所不能的实验室。
然而,在这片耀眼的光环之下,迷雾正在悄然升起。一群最核心的成员,那些亲手缔造了GPT-2和GPT-3、并负责为这头“巨兽”戴上缰绳的安全与研究领导者们,他们的脸上却看不到胜利的喜悦。
在会议室里,在走廊的尽头,在深夜的邮件中,一些词语开始被反复提及:“方向”、“信任”、“初心”、“压力”。他们是这场革命的功勋将领,却感受到了某种令人不安的背离。
他们看着自己亲手孕育的技术,正被一股巨大的商业洪流裹挟着,冲向一个他们无法预测,也越发恐惧的未来。价值十亿美元的巨额投资,像一剂强效的兴奋剂,注入了实验室的血管,也同时带来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:加速,再加速。
产品要光鲜,市场要占领,回报要兑现。而那些关于安全、关于对齐、关于人类长远未来的深沉思考,那些曾经被刻在实验室创始章程里的神圣信条,似乎正从优先事项清单上,被悄无声息地一行行划掉。
这片迷雾的核心,是一种深刻的撕裂感。它不是技术路线的分歧,而是灵魂深处的拷问:当我们创造一种可能超越人类智慧的存在时,我们究竟应该以什么样的速度、什么样的姿态,以及什么样的责任感,去推开那扇通往未来的大门。
历史记住了结果——一次惊动了整个硅谷的集体出走。但它常常忘记那个过程,忘记了在做出那个天崩地裂的决定之前,那段漫长、压抑、充满着理想主义者挣扎的沉默。
那片浓得化不开的迷雾,笼罩着一群站在人类科技最前沿的先知,也笼罩着我们所有人的未来。这片迷雾,最终汇聚成一个尖锐得令人无法回避的谜题。
这个谜题并非“谁对谁错”,也不是简单的“商业与理想之争”。它要深刻得多。谜题是:为什么? 为什么一群掌握着全世界最前沿AI技术、身处行业之巅、前途一片光明的天才,会选择在胜利的前夜,毅然决然地放弃这一切?
他们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财富、无与伦比的声望和改变世界的最强平台。他们选择了一条从零开始、充满未知和荆棘的道路。这不符合任何商业逻辑,甚至不符合人性的基本驱动力。
所以,真正的谜题是: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则,什么样的恐惧,或者说,什么样的信念,其分量足以压过人类所追求的一切世俗成功。这不仅仅是一次离职,这是一场“出埃及记”。他们不是为了更高的薪水或更好的职位而出走,他们是为了捍卫某种东西而流亡。
要理解我们这个时代最重要的一场技术竞赛,要理解OpenAI与它最强大的对手Anthropic之间的对抗,我们就必须解开这个谜题。因为这场对抗的本质,不是代码与算力的较量,而是一场关于“如何塑造未来”的意识形态战争。
这场战争的起点,就源于那个看似不合常理的决定。所以,今天,我们不只是一名旁观者。我们将成为一名调查员,一名思想的考古学家。我们将一起,拨开那层层的迷雾,深入到这场分裂的核心,去寻找那个驱动了这一切的、最根本的答案。
我们将要探寻的,不仅仅是一个公司的诞生故事,更是一次关乎人类未来的、深思熟虑的反向宣言。要解开这个谜题,我们需要像侦探一样,搜集和审视那些散落在历史尘埃中的线索。我们的调查将分为三个部分:缔造者们的灵魂、他们构建的蓝图,以及来自未来的一个诡异回响。
第一条线索:缔造者的群像——当物理学家遇见文学硕士。一个组织的基因,往往就刻在它的创始人身上。Anthropic的创始团队,不是一群乌合之众,而是一支精心挑选、堪称“复仇者联盟”级别的队伍。他们几乎带走了一个理想化的AI实验室所需要的所有核心大脑。
而领导这个“流亡政府”的,是一对风格迥异的兄妹——达里奥·阿莫迪(Dario Amodei)和丹妮拉·阿莫迪(Daniela Amodei)。让我们先看哥哥,达里奥。他是一位典型的天才科学家,物理学博士,在普林斯顿大学研究计算神经科学。
他的履历金光闪闪:谷歌大脑、百度,然后是OpenAI的研究副总裁。他是GPT-2和GPT-3开发的核心人物,是“强化学习来自人类反馈”这项关键技术的共同发明人之一。更重要的是,他是一位“规模定律”的坚定信徒。
他通过海量实验发现了一个如同物理定律般简洁的真理:只要你有更多的算力、更多的数据、更大的模型,AI的性能就会以一种可预测的方式指数级提升。这个发现,让他兴奋,也让他恐惧。他看到了通往通用人工智能(AGI)的清晰路径,但也看到了这条路上失控的巨大风险。
他的人生中有一段深刻的烙印:他的父亲因一种罕见的疾病去世,而就在几年后,这种疾病变得可以治愈。这件事在他心中注入了一种强烈的紧迫感和责任感——科学的进步必须与审慎的控制相伴而行,时机和方向,有时候比速度更重要。
再来看妹妹,丹妮拉。她的道路则完全不同,也正因如此,她才成为了这个故事里不可或缺的另一半。丹妮拉是英国文学学士,她的职业生涯始于政界,在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,她学会了与人打交道,理解复杂的社会规则和人性的幽微。
之后,她投身科技行业,在OpenAI,她担任安全与政策副总裁,是连接深奥技术与现实世界的桥梁。她是运营官,是招聘负责人,更是整个团队的道德罗盘。如果说达里奥代表了Anthropic的“硬科学”大脑,那丹妮拉就代表了它“以人为本”的心脏。
她带来了一种至关重要的外部视角,她坚持认为,AI安全不仅是道德上的必需品,更是一门好生意。因为最终,客户需要的不是最聪明的AI,而是最值得信赖、最可靠的AI。这对兄妹的组合,本身就是一种宣言。它宣告了Anthropic的理念:构建安全的AGI,不仅需要最顶尖的科学和工程,同样需要最深刻的人文关怀和道德准绳。
而围绕在他们身边的,是星光熠熠的创始团队:杰瑞德·卡普兰(Jared Kaplan),首席科学家,正是他与达里奥共同书写了那篇关于“规模定律”的奠基性论文。萨姆·麦坎德利什(Sam McCandlish),首席技术官,负责构建训练尖端模型所需的庞大计算集群。杰克·克拉克(Jack Clark),联合创始人,是Anthropic的“公共喉舌”和政策战略家。
克里斯·奥拉(Chris Olah),联合创始人,AI安全社区备受尊敬的研究员,他专注于“可解释性”研究,也就是像解剖大脑一样,去理解AI的“黑箱”内部到底在想什么。这是Anthropic声称能构建“可控”AI的长期科学赌注。
你看,这支团队的构成,就像一个精密的建筑设计。他们离开OpenAI时,不是带走了一块砖,而是带走了一整套完整的蓝图和施工队。从核心科学理论,到大规模工程实现,再到产品化、公共政策和运营管理。这是一个完整的、自给自足的“理想国”。
这条线索告诉我们,这次出走,是一次有预谋、有组织、有清晰愿景的集体行动。
第二条线索:新世界的律法——当AI拥有“宪法”。如果说创始人是新世界的缔造者,那么他们为这个新世界所制定的律法,则更能揭示他们内心的真实想法。
Anthropic并非仅仅满足于口头上的“安全第一”,他们将这一理念,物化为了三个环环相扣的、令人惊叹的制度设计。第一根支柱,叫做“宪法AI”(Constitutional AI)。这是一个天才般的构想。
想象这样一个场景:你给AI一个有害的指令。AI首先会生成一个回答。但紧接着,它会被迫进入一个“自我反思”的环节。系统会给它展示一条来自“宪法”的原则,然后,AI被要求根据这条宪法原则,批判自己刚刚生成的回答,并指出其有害之处。最后,它必须根据自己的批判,重写一个无害的、有益的回答。
更关键的是,在训练的第二阶段,这个过程甚至不再需要人类。AI会自己生成两个回答,然后由另一个AI,根据“宪法”来判断哪个更好。这创造了一个巨大的、由AI自己生成的“道德偏好”数据集。Anthropic正在尝试的,是给AI植入一个内在的“道德罗盘”,是教会机器如何进行“苏格拉底式的自我诘问”。
第二根支柱,是一份全新的“公司契约”——公益公司与长期利益信托。创始人们清醒地认识到,技术上的安全措施是脆弱的。如果创造技术的公司本身,其法律和财务结构就是一台无情的“利润最大化机器”,那么任何技术护栏都可能被绕过或拆除。
因此,他们做出了一个在硅谷看来极为异类的决定。Anthropic注册为一家“公益公司”(Public Benefit Corporation, PBC)。这意味着,公司的董事会在做决策时,法律允许他们,甚至要求他们,平衡股东的财务利益和其明确的公共利益。利润,不再是唯一且至高无上的目标。
但他们走得更远。他们设立了一个叫做“长期利益信托”的独特机构。这是一个由五名独立受托人组成的、与公司没有财务利益关系的机构。这个信托,持有公司一种特殊的股份,但这些股份赋予了它一项至高无上的权力:选举公司董事会中越来越多的成员,并最终达到多数席位。
这是一个“安全阀”,一个深思熟虑的制衡机制。它的存在,就是为了确保在未来的某个极端时刻,有一个独立的、只对公共利益负责的声音,能够站出来说“不”。他们试图用法律的枷锁,去锁住那头可能吞噬一切的商业猛兽。
第三根支柱,是“负责任的扩展政策”。创始人们也明白,在一个丛林法则盛行的世界里,仅仅自己做个好人是不够的。于是,他们选择了一种非常聪明的策略:公开透明。他们发布了一份详细的“负责任的扩展政策”,像一份军备控制条约一样。
它定义了不同级别的AI安全水平,并公开承诺,在没有达到相应的、可验证的安全和安保措施之前,绝不训练或部署更高级别的模型。这不仅仅是一份内部准则,这是一封公开的挑战书。通过将自己的安全承诺公之于众,Anthropic向所有竞争对手施加了巨大的道德压力。
这三根支柱——宪法AI、公益公司、扩展政策——并非孤立的。它们是一个层层递进、环环相扣的“深度防御系统”。从模型层面、到公司层面,再到行业层面,他们试图为AI的风险,构建一个全栈式的解决方案。这条线索告诉我们,他们的出走,不仅仅是为了逃离什么,更是为了构建一个全新的范式。
第三条线索:来自未来的回响——2023年的那场宫斗。时间快进到2023年11月。一场震惊全球科技界的“宫斗大戏”在OpenAI上演。其CEO山姆·奥特曼被非营利董事会突然罢免,理由是董事会对他“不再有信心”。
然而,几天之内,在主要投资者和大量员工以集体辞职相威胁的巨大压力下,奥特曼戏剧性地回归,而那个试图坚守“安全使命”的董事会则被改组、削弱。这个事件,对于远观的我们来说是一场精彩的商业剧。但对于两年前就离开的Anthropic创始人们来说,这无异于一声来自未来的、震耳欲聋的回响。
它以一种残酷而公开的方式,验证了他们当年最深刻的担忧。他们当年担心的,不就是商业压力会侵蚀实验室的安全使命吗?2023年的这场风波,活生生地证明了,当巨额资本的利益受到威胁时,那个最初用来保障“使命至上”的非营利董事会结构,是多么的不堪一击。这让Anthropic在2021年的那场“出埃及记”,在事后看来,不再是一次冲动或偏执,而是一次极具先见之明的预判。
现在,所有的线索都已呈现在我们面前:一群怀揣着深刻责任感的缔造者,一套旨在将伦理注入代码、用法律锁住贪婪的制度设计,以及一段被历史亲口证实的预言。我们终于可以拨开最后的迷雾,触及那个核心的本质了。
Anthropic的诞生,其最深刻的逻辑,并非技术之争,而是权力与控制之争。它源于一个根本性的问题:在面对一种可能定义人类未来的、拥有神一般潜力的技术时,最终的控制权应该掌握在谁的手中?
OpenAI最初的答案是:一个无私的非营利董事会。但历史证明,这个答案在现实的商业引力面前,过于脆弱。而Anthropic给出了一个全新的、更为激进的答案。他们认为,仅仅依靠人的善意是靠不住的。控制权,必须被分散、被制衡,被写入机器的灵魂,被刻入公司的法律DNA。
这就是那场分裂的本质。一方认为,为了推动人类进步,可以接受一定程度的风险,速度和能力是第一位的,安全可以在发展中逐步完善。权力的最终仲裁者,是市场和用户。
而另一方,也就是Anthropic的创始人们,则认为,对于AGI这种级别的技术,风险是无限的,任何一个微小的失误都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灾难。因此,安全必须是前提,而不是补充。控制权必须先于能力,原则必须高于利润。
他们出走,放弃一切,不是因为他们不相信AI的力量,恰恰是因为他们太相信了。他们相信AI的力量如此巨大,以至于人类现有的任何公司结构、任何激励机制,都不足以安全地驾驭它。所以,他们必须从零开始,建造一艘全新的方舟。
“安全即护城河”——这句看似商业口号的话,在Anthropic这里,有着更深的含义。它不仅仅是一种商业策略,它是一种生存哲学。他们正在进行一场豪赌,赌的是在通往AGI的漫长旅程中,最终胜出的,不是最快的,也不是最强的,而是最值得信任的。
这个关于出走、分裂与重建的故事,已经超越了一家科技公司的范畴。它像一面棱镜,折射出我们这个时代最核心的焦虑与希望。它为我们,为所有生活在这个AI时代的人,提供了一个深刻的洞见。
这个洞见是:我们创造工具,工具也反过来塑造我们。当我们开始创造一种可能超越我们自身的“工具”时,我们面临的终极挑战,不再是技术问题,而是“我们想成为什么样的创造者”的哲学问题。
Anthropic的故事,就是一次对这个问题的严肃回答。它告诉我们,在追逐星辰大海的征途中,仅仅仰望星空是不够的,我们还必须时刻审视我们脚下的这艘船,它的结构是否坚固,它的罗盘是否可靠,它的船长是否清醒。
这不再是硅谷象牙塔里的辩论。从我们每天使用的聊天机器人,到决定我们贷款审批的算法,再到未来可能管理城市、发现新药的人工智能,这场关于“速度与安全”、“利润与原则”的战争,其结果将深刻地影响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活。
Anthropic的创始人们,用他们的行动,向世界提出了一个警示:技术的发展,尤其是指数级发展的技术,本身并不天然地导向一个更美好的未来。它需要被引导,被塑造,被注入我们最珍视的价值观。这个过程,不能仅仅依赖工程师的善意,更需要制度的设计、法律的保障和全社会的共同监督。
所以,下一次,当我们惊叹于某项新AI技术的神奇能力时,或许我们可以多问一个问题:创造它的,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?它遵循着什么样的原则?它将把我们带向何方?因为Anthropic的故事最终教会我们,在通往未来的无数条岔路口,真正决定我们命运的,往往不是我们走了多快,而是我们选择了哪条路。
而这个选择,关乎我们所有人。这是一个在人工智能黎明时刻,由一群清醒的“叛逆者”为我们点亮的、关于责任与希望的灯塔。它的光芒,或许才刚刚开始照亮前方的路。
🎥 Watch the Animated Story
📺 Visit Sumatman to create your own animated story!